希臘前財長突發警告：穩定幣就像一顆定時炸彈

作者Yanis Varoufakis 是經濟學家，曾任希臘財政部長。他曾著有數本經濟類暢銷書，最新出版著作是《Another Now: Dispatches from an Alternative Present》。

弗朗西斯科·戈雅在其版畫作品《理性沉睡，怪物誕生》中警示世人，當理性放松警惕時，頭腦中就會釋放出可怕的力量。如今，隨着特朗普總統的加密貨幣夢想不受理性制約地變成現實，穩定幣正成爲釋放到全球經濟中的一股可怕力量。隨着參議院周二通過的《天才法案》，穩定幣距離成爲世界金融的核心又近了一步。

穩定幣是看似永遠對立的兩大陣營的私生子：崇拜自由主義的加密社區與崇拜美元的國家主義者。穩定幣建立在旨在瓦解金融寡頭（華爾街和聯準會）的區塊鏈技術之上，卻又以 1:1 的匯率與金融寡頭最強大的圖騰——美元——緊密相連。結果，一種據稱非政治化的貨幣與最具政治主導地位的貨幣形式緊密相連。

穩定幣被認爲是兩全其美的方案。它們雖然沒有比特幣可怕的波動性，卻保留了匿名和全球交易的自由——不受任何政府監管。撇開它們對黑手黨等犯罪團夥的的用途不談——他們自然渴望任何能夠潤滑其交易的支付手段——穩定幣對貨幣體系脆弱的國家（尤其是非洲）的人們來說簡直是天賜之物。除了爲那些沒有銀行帳戶的人提供隨時可用的美元替代品之外，穩定幣還提供了繞過美國制裁、比搖搖欲墜的銀行間轉帳系統（如SWIFT）更可靠的跨境匯款方式。

簡而言之，只要各國政府忽視穩定幣，它們就能帶來相當多的好處，而不會造成太大的危害。然而，如今特朗普政府正將其武器化，以達到自身目的，其造成嚴重損害的可能性已呈指數級增長。特朗普總統發布的兩項行政命令（一項於2025年1月23日發布，另一項於2025年3月6日發布）以及如今的《天才法案》（Genius Act），正將穩定幣變成一顆深藏全球經濟根基中的巨大定時炸彈。

如今，流通穩定幣的美元價值約爲2500億美元。爲了獲得充足的儲備支持，據估計，去年，發行方購買了400億美元的美國國債，這一數字超過了2024年任何外國國債買家的購買數量。同年，僅穩定幣發行商Tether就報告了130億美元的年稅前利潤——對於一家擁有約100名員工的離岸公司來說，這已經相當不錯了。

「穩定幣被認爲是兩全其美的方案。」

至於包含穩定幣的加密錢包數量，去年從 2700 萬個躍升至 4600 萬個，交易額增長了 84%，從 4090 億美元增至 7520 億美元。穩定幣已佔所有加密交易的 80% 左右。

如此快速的增長只會鼓勵那些原本旨在顛覆加密貨幣的金融機構。Visa 和 Stripe 等巨頭紛紛加入這股潮流，大型科技公司也將緊隨其後，尋求報復華爾街將其擠出支付系統。就連優步（Uber）也急於阻止更多資金從其打車平台流向金融家，正開發一款完全自主的的跨境穩定幣。

早在特朗普政府出臺《天才法案》推動穩定幣發展之前，渣打銀行就估計，到2028 年，流通中的穩定幣將增長8倍，超過2萬億美元。那麼問題是，爲什麼唐納德·特朗普、JD 萬斯和他們的「讓美國再次偉大」同胞們一心要進一步推動穩定幣的發展呢？

除了顯而易見的自我致富動機之外，更有趣的解釋是，穩定幣與特朗普政府縮小全球貿易失衡、實現「讓美國再次偉大」的目標完美契合。沒有什麼比「對自己銀行帳戶有利就是對美國有利」這一理念更能激勵這些人了。

特朗普團隊的意圖已十分明確：貶值美元，縮小美國的貿易逆差，同時利用關稅威脅維護其主導地位。穩定幣在這一計劃中扮演着關鍵角色。例如，假設日本被迫動用其1.2萬億美元資產中的相當一部分購買以美元計價的穩定幣。美元的總供應量將上升，導致美元貶值。穩定幣發行者將用收到的美元購買美國國債，從而降低美國政府的借貸成本，並在此過程中鞏固美元的霸權地位。用JD Vance的話來說，穩定幣的更大普及將「增強我們的經濟實力」。

但穩定幣存在系統性風險，特朗普團隊不應忽視。穩定幣發行者可以通過發行比其募集到的美元更多的代幣，或購買流動性相對較差（但利率更高）的證券來獲利。當穩定幣尚處於小規模階段時（例如，2021年，紐約監管機構因Tether未披露的儲備金違規行爲對其處以2100萬美元罰款），不良儲備金的威脅微不足道，不至於讓人夜不能寐。然而，隨着穩定幣規模突破2萬億美元大關，其風險可能會比2007年次貸危機更大。

隨着美元從美國國內銀行帳戶流向穩定幣，對美國國債的需求上升，其收益率下降。銀行必須提高利率以阻止資金外流，而財政部必須發行更多國債以滿足日益增長的需求。不同類型利率之間突然出現分化：銀行利率和長期國債利率上升，而短期國債利率下降，導致所謂的收益率曲線陡峭化——這是金融不穩定的明確信號。

2023年，USDC（第二大穩定幣）的發行方Circle將33億美元儲備金托管於硅谷銀行（SVB）。當後者崩盤時，USDC開始出現擠兌，其與美元的掛鉤被打破。若聯準會未出手救援SVB，Circle將面臨崩潰。這一小插曲如今看來不過是小菜一碟，因爲美國財政部預測，在特朗普政府對加密貨幣的贊譽以及《天才法案》塑造的新環境下，6.6萬億美元的美國銀行存款正遷移至穩定幣。

華爾街熱衷於利用基於區塊鏈的技術來加速、保障證券交易安全並降低成本——試圖顛覆傳統搖搖欲墜的證券交易體系，就像穩定幣顛覆SWIFT一樣。但是，要將股票、債券、衍生品以及各種奇異金融合約的交易轉移到區塊鏈上，合約和代幣必須嵌入到同一條區塊鏈中。這意味着一場“軍備競賽”即將拉開帷幕，爭奪哪種美元支持的穩定幣將主導證券交易。一旦答案揭曉，它的使用量必將飆升。然而，一旦發行這種穩定幣的私營公司陷入困境，整個股市以及規模高達29萬億美元的美國國債市場都將岌岌可危。

如果在美國境外發行的穩定幣崩潰會發生什麼？包括歐洲機構在內的非美國機構無法獲得聯準會的救助機制。特朗普政府會像2008年那樣，爲歐洲銀行提供聯準會的貨幣互換額度嗎？這令人懷疑。因此，在歐洲、亞洲、非洲或拉丁美洲發行的美元支持的穩定幣，有可能將金融脆弱性輸出到全球。就連歐洲央行也對不得不尋找美元來救助歐洲美元計價穩定幣持有者的前景感到恐慌。

與此同時，發展中國家面臨三難抉擇：禁止穩定幣（放棄其巨大好處）、創建主權替代品，或接受更深層次的美元化。中國憑藉其數字人民幣，明智地選擇徹底禁止穩定幣，從而保護了其金融體系。然而，其4.5萬億美元的美元儲備構成兩難困境——拋售美元有助於特朗普政府貶值美元，而持有美元則面臨暴露於美國主導的波動性風險。金磚國家（BRICS）的準備工作與大多數經濟體形成鮮明對比，後者正陷入美元依賴與加密貨幣實驗帶來的不穩定性之間。

因此，《天才法案》難以挑剔——如果其目的是最大化金融崩潰的威脅。本質上，該法案將穩定幣武器化以實現貨幣私有化，並有效地將美元主導地位外包給親特朗普的科技巨頭。

許多民主黨人支持這項法案，這證明了他們無比的愚蠢。首先，該法案將通過一項荒謬的禁令，禁止支付利息的穩定幣，以保護他們在華爾街的親信。其次，該法案據稱將規範特朗普新的數字「狂野西部」。如何規範？發行價值低於500億美元的穩定幣的機構將受到州政府監管，這將允許上千種規模較小的穩定幣在美國各地蓬勃發展。至於那些具有系統重要性的穩定幣，包括註冊地在美國境外的發行機構（例如總部位於薩爾瓦多的Tether），它們將被要求接受對其美元儲備資產質量的「獨立」審計。

《天才法案》爲一場大規模崩盤鋪平了道路。法案起草者並未明確界定儲備金的監管方式，且不可原諒地忽視了惡性循環的風險。但該法案還有一個糟糕得多的方面。它剝奪了聯準會發行自有穩定幣的權力，即發行數字美元以對抗中國人民銀行已投入使用的數字人民幣。此外，聯準會將被剝奪必要工具（如相當於聯邦存款保險公司）的監管能力，卻被要求清理私營穩定幣發行方必然制造的混亂。

在金融創新領域犯錯是人類的天性。但要徹底搞砸，只需美國政府推動私人穩定幣發行，用輕微監管的合法性外衣爲其披上，禁止聯準會使用相同技術，並剝奪其清理必然混亂的手段。隨着《天才法案》的出臺，我們幾乎到了這一步。現在正是反對它、阻撓它、廢除它的時刻了。